陈锋:尊崇•社稷•苍生:泰山文化的形成与精髓
陈锋
2019年02月18日08:19 来源:光明日报
中国人的民族精神植根于中华民族数千年绵延不绝的优秀文化传统之中。作为“五岳独尊”的泰山,是中华民族的文化名山、神圣之山,经过悠久的历史积淀形成的泰山文化,寄托了“国泰民安”的民族意愿,承载了昂扬向上、刚健自强、贵和尚中的民族精神。作为中华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泰山文化与黄河、长江一样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同时也有着丰富厚重的文化内涵,值得认真总结和探讨。
1.泰山文化形成的三大要素
泰山文化的形成,无疑有许多要素,其中有三点最为突出,一是山川崇拜,二是巡守封禅祭祀活动,三是民间信仰活动。
自然是宗教最初的原始对象,古人对山岳的神秘感是山川崇拜的起始。《文献通考·郊社考·祀山川》称,“能大布云雨焉,能大敛云雨焉,云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雨天下,施德博大”的自然神力,赋予了山岳的“神格”。人们对高峻挺拔、捧日擎天的泰山更是崇拜,《诗经·鲁颂》所谓“泰山岩岩,鲁邦所詹”。《诗经·崧高》亦称“崧高维岳,骏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后来的南朝刘宋谢灵运《泰山吟》:“岱宗秀维岳,崔崒刺云天。岞崿既崄巇,触石辄芊绵”。李白《游泰山》:“平明登日观,举手开云关。精神四飞扬,如出天地间。”杜甫《望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等等,即是历代诗人对以泰山为代表的名山的顶礼膜拜和反复吟诵。
历史上带有神秘色彩的名山以“四岳”“五岳”为代表。在先秦文献中,“四岳”“五岳”都曾反复出现:“四岳也,东岳岱,南岳衡,西岳华,北岳恒”(郑玄笺,孔颖达疏:《毛诗注疏》卷25,《大雅》)。“五岳”的确指则大致在汉代,东汉郑玄为《周礼》作注时已称:“五岳,东曰岱宗,南曰衡山,西曰华山,北曰恒山,中曰嵩山。”值得注意的是,不管是“四岳”还是“五岳”,最初都有两点要义:第一,以东、南、西、北或东、南、西、北、中,代表华夏大地的整体统治;以春、夏、秋、冬,代表四时阴阳之气的天人合一,即所谓:“天子乃以四时而巡省于四方,四时谓春东夏南之类。然天下万国,人君岂能遍至,故特四方方岳之下,考其国之制度”(夏僎:《尚书详解》卷22,《立政》)。第二,古人所选择的“四岳”或“五岳”名山,具有象征意义,代表着美好的希冀和寄托。冯复京《六家诗名物疏》在释《大雅》时引《风俗通》之言最为典型:“东方泰山,尊曰岱宗,岱,始也,宗,长也,万物之始,阴阳交代,故为五岳长。南方衡山,一名霍,霍者,万物盛长,垂枝布叶,霍然而大。西方华者,万物变华于西方也。北方恒者,常也(故又曰‘常山’)。中央嵩者,高也”。
不论“四岳”“五岳”,泰山都为“宗”,为“长”。连绵不绝的巡守、封禅、祭祀活动,大都与山岳崇拜、“四岳”或“五岳”的确定以及泰山独尊相关联。文献记载的虞舜巡守四岳,实行的是“柴、望”礼仪,王者“柴”,燔柴以祭天,诸侯“望”,望祭大岳。这种“燔柴祭天”,在东巡岱宗泰山时成为定制,其他诸岳,均“如岱礼”,并成为惯例。巡守柴望制度与礼仪,是伴随着“四岳”或“五岳”的祭祀而实行的,封禅则是泰山独尊的体现。泰山在“四岳”或“五岳”中为“宗”为“长”,可以看作是选择泰山进行封禅的基础,但秦始皇对泰山的首次封禅以及延续至宋代的泰山封禅,在更大程度上,当与战国时期邹衍倡导阴阳五行说密切相关。按五行,东方属木,是太阳升起的地方,是“阴阳交代”、万物发生之地。按五常,东方为仁,仁是天地大德。按四时,东方为春,春天万物更生。八卦属震,二十八宿为苍龙,既是帝王飞腾之地,又是“万物始终之地,阴阳交泰之所”(《文献通考》卷109,《王礼考·巡狩》)。泰山是“四岳”“五岳”之长,泰山神灵地位是其他山岳之神无法比拟的,因此“王者功成封禅,必于泰山者何?万物之始,交代之处也”(李昉:《太平御览》卷39,《地部四·泰山》)。
宋真宗后,皇帝到泰山封禅已经废止。其中原因,既与宋代国势衰微有关,也是由于宋儒对封禅的非议抨击。明清两代虽不在泰山封禅,却仍然不断在京师及泰山举行祭祀活动,依旧标示着对泰山的尊崇和其地位的认同。
随着封禅、祭祀等“国家正祀”活动的延续,泰山的民间信仰也十分突出。赵世瑜指出,“自上古帝王的泰山封禅以来,东岳崇拜就更多地体现了国家信仰,而碧霞信仰则具有更多的民间性”(《国家正祀与民间信仰的互动——以明清京师的“顶”与东岳庙为个案》,《北京师范大学学报》1998年第6期)。此说很有启发意义。笔者认为,围绕着泰山封禅、祭祀等“国家正祀”活动,民间信仰展现出两个方面的特征:
第一个方面,泰山的民间信仰伴随着封禅、祭祀等“国家正祀”活动而产生,起源甚早,并日益昌盛。泰山的民间信仰起源,与东汉时期具象化的泰山神——泰山府君(泰山君)明确有关。在这一时期,泰山被称为“天孙”,泰山之神除了护佑社稷帝王之外,还有主苍生之生死的功能,与芸芸众生密切关联,民间信仰也由此而生。同时,泰山女性之神(天仙玉女)——碧霞元君也应时而生。顾炎武《日知录·湘君》认为,碧霞元君“世人多以为泰山之女”,泰山女之说,“晋时已有之”。据《钦定大清一统志·泰安府》记载,“碧霞元君庙,在泰山绝顶,宋真宗东封,构昭应祠,祀天仙玉女碧霞元君。金改称为昭应观。明洪武中重修。成化间改祠为宫。弘治中名灵应。嘉靖中名碧霞”。碧霞元君“声灵赫濯,护国庇民”,其信仰虽主要在民间,但官方也多有祈求祭祀活动。
第二个方面,泰山的民间信仰由泰山周边地区扩展至全国,信仰圈逐步扩大。检索历史文献,在泰山地区之外最早建立东岳庙的,是陕西的咸宁县,时在汉代,“东岳庙,在城东南四十里,汉时建”(雍正《陕西通志》卷28,《祠祀》)。安徽太湖县的东岳庙则建于南朝刘宋时期。其后各省府县陆续建有东岳庙,甚至也有在一个县建有多座东岳庙的情况。从而形成“天下郡国,皆有东岳庙”(张居正:《勅修东岳庙碑文》。见《日下旧闻考》卷88,《郊垧》),“泰山之祠遍宇内”“泰山之祠遍天下”的格局(清圣祖御制《东岳庙碑文》,见乾隆《畿辅通志》卷8;乾隆《御制东岳庙重修落成碑记》,见《日下旧闻考》卷88)。
山川崇拜、巡守封禅祭祀、民间信仰,有其内在的联系,由此反映出的泰山文化体现着自然、社稷与苍生之间的多重关系。
2.“国泰民安”“和合共生”是泰山文化的精髓
泰山文化的形成,有一个历史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无论是帝王巡守,还是封禅、祭祀,都把泰山与社稷苍生联系在一起,希冀和祈求的都是江山永固、国泰民安等。即使是民间信仰的泰山府君和碧霞元君,也是出于其“护国庇民”。“泰”字之本义,即有大、强、强大、安定之意。只有国家强大安定,才有人民的安康乐业。同时,“和合共生”既有其特定的文化融合、国家治理等内涵,也与“国泰民安”相关联。
在《诗经·鲁颂》中,既有众所周知的“泰山岩岩,鲁邦所詹”,也有“保彼东方,鲁邦是常。不亏不崩,不震不腾。三寿作朋,如冈如陵”的诗句。在《诗经·小雅·天保》中,也有“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坼不崩”之句。后人在解释“如冈如陵”时称:“如冈如陵,即国家安于磐石泰山而四维之意”(姚舜牧:《重订诗经疑问》卷12,《鲁颂》)。也就是说,早在《诗经》形成的年代,已经把国运长久、国家强盛、国泰民安,比喻为“安于磐石泰山而四维”。
屡见于历代史籍的“居累卵之危,而图泰山之安”(王符:《潜夫论》卷3,《忠贵第十一》)。“天下之安,犹若泰山而四维”(荀恱:《前汉纪》卷10,《孝武一》)。“天下巩固,屹若泰山之四维”(黄履翁:《古今源流至论别集》卷7,《变更持守》)等等,均是言简意赅地点明了泰山与“国泰民安”的象征意义、内在联系和文化内涵,这一点已经渗透进传统文化的肌理。
如何才能达到“国泰民安”?王符所说的“居累卵之危,而图泰山之安”,有居安思危之意。其他人所说的泰山之安大多与“四维”相联系。“四维”在汉语中,主要有四层意思:一是四面相联系,二是东、西、南、北四方,三是东南、东北、西南和西北四角,四是礼、义、廉、耻。前三者都与方位有关,而且与八卦相表里。后者则是一种道德行为规范。管子所说的“四维者,礼义廉耻也”“四维不张,国乃灭亡”(《史记》卷62,《管晏列传》。参见《管子·牧民》),主要是一种伦理上的文化表达。而在文化传承中,“国泰民安”与道德行为规范上的“四维”越来越密切。宋人林之奇《尚书全解》卷6《益稷·虞书》及卷31《洛诰·周书》称:“尧舜以天下为忧,而不以位为乐,盖为人君者,苟以位为乐,则将穷天下之欲以供耳目之娱,故不能保厥位,至于颠覆丧亡而不悟。苟其居是位也,兢兢业业,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以致其畏慎之意,则其位之安,如泰山而四维。”“凡朝廷之制度纪纲,莫不得其条理,而四海九州岛之民,莫不安居乐业,天下之势,盖若泰山而四维之安。”这里强调了君主的行为和制度纪纲对维护国泰民安的作用。宋人黄履翁《古今源流至论别集》卷7《变更持守》称:“台谏持天下之平,士夫守天下之论,国家尊严凛然太阿之出匣,天下巩固,屹若泰山之四维。”这里强调的是臣僚与士大夫的作用。清人张英《书经衷论》卷3《周书》称:“敦信明义,崇德报功,定天下规模如泰山之巩固,磐石之四维。子孙有所凭藉,以为不拔之业。臣民有所信守,以为久安之计。”这里强调的是君主与臣民对道德行为规范的共同遵守,以达到国家的长治久安。康熙御定《日讲四书解义》卷二一《孟子》称:“管子曰,礼义廉耻,国之四维。从来未有人心不端,风俗不正,而可以致治者,其系岂一人一事已哉。”这里强调的是世风与群体行为对国泰民安的影响。
泰山文化在形成的过程中,国泰民安的文化特征已经呈现出多元色彩,构成中华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方面。在国泰民安之外,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和合共生”,与国泰民安一起,成为泰山文化的一体二翼。中国传统文化中“和合共生”的基本精神,强调“贵和尚中”,即《礼记·中庸》所言:“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泰山文化中的“和合共生”,大致包含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天人合一,二是和谐包容。
以“功成受命”“易姓告代”为标识的泰山封禅已经是天人合一的体现,泰山文化表现出的天人合一还在于泰山神的“灵显昭著,佑庇万民”(《清世宗圣训》卷32,《崇祀典》)。其中一个显著的特点是“肤寸成云,霖雨天下”。即所谓“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雨,遍乎天下者,唯泰山云尔”(李昉:《太平御览》卷39,《地部四·泰山》)。泰山的祈雨活动,在天人合一方面是“天心感召”,在官员方面是“遵旨虔祈”,由于与百姓的愿望契合,所以出现“人心为之安定”等景象。
泰山文化中的和谐包容,本源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和合”:“凡天下至于一国一家,至于万事,所以不和合者,皆由有间也。无间,则合矣。以至天地之生,万物之成,皆合而后能遂”(程子:《伊川易传》卷2,《周易上经》)。这种“和合”,既包括了“君臣父子亲戚朋友之合”,也包括了齐、鲁文化之合以及泰山儒释道文化之合。泰山本来就是儒家思想的渊源之区,儒学一向兴盛,同时,泰山是道教的孕育之地,泰山的佛教虽然处于从属地位,但普照寺、竹林寺、灵岩寺等佛教寺庙同样得到发展,香火繁盛。
泰山文化中和谐包容的起源,也与李斯《谏逐客书》中的名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有关。“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本意在于虚怀若谷,广纳天下之才,容事容人。这种包容精神,后来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延伸。康熙御定《日讲书经解义》卷五《说命上》就称:“古人云,泰山不择土壤,故能成其髙,沧海不择细流,故能成其大,人主不遗葑菲刍荛之言,故能成其圣。……则听纳日广,资益弘多,而作圣之基在是矣。”光绪年间,也有文章认为,“泰山不争土壤,故能成其高,河海不择细流,故能成其大,此言治国之道”(《申报》光绪五年六月十八日)。这些说法已经将泰山文化中的包容精神上升到了治理国家的高度。
3.结 语
山川崇拜、巡守封禅祭祀、民间信仰是泰山文化形成的三大要素,是“历时性”和“共时性”的有机统一,既体现着自然、社稷与苍生之间的多重关系,也是孕育泰山文化的本源。文化是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产物,既有精华,也有糟粕,既有中华民族的共有文化,也有各组成民族或某个区域的文化。泰山文化丰富多彩,从不同的角度会有不同的总结,但从根本上说,泰山文化不仅仅是一种山岳文化和区域文化,而且是具有泰山特质的中华民族共有文化。在这个基点上,作为泰山文化精髓和主体的“国泰民安”“和合共生”,体现了中国优秀文化传统的人文理念和价值取向。
“国泰民安”“和合共生”,这种人文理念和价值取向,贯穿于中国人的历史创造之中,赋予中国人与时俱进、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气魄,为实现祖国富强、百姓安康和民族复兴而不断创造历史伟业。特别是“登泰山而小天下”,“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情,以及“尧舜一日万几,文王日昃不暇食,仲尼终夜不寝,颜子欲罢不能”的“自强不息”的精神(李鼎祚:《周易集解》卷1),不断增强民族的自尊心、自信心、自豪感,促使国人锲而不舍地攀登,以达到至高至上的境界。
(作者系武汉大学金沙威尼斯欢乐娱人城暨泰山学院教授)
(责编:王玥芳、谢磊)